2024年4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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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革命為志業──陳明忠的人格與風範(下)

作者 | 呂正惠
呂正惠:曾任臺灣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兼系主任、淡江大學中文系教授兼系主任。現為淡江大學中國文學系榮譽教授,福建師範大學閩臺區域研究中心兼任研究員,人間出版社發行人
【編按】

本文經作者呂正惠先生授權,轉載自《臺灣社會研究季刊》第114期(2019年12月)頁283-302。呂正惠多次參與陳明忠先生的採訪與口述歷史整理,彼此數十年的交往,使得本文能深刻兼及陳明忠先生的生平經歷與思想,特別值得推薦。本刊以原標題分上下篇轉載,僅作文字及標點符號校對,並以〔〕標註。


【原按】

陳明忠(1929-2019)為戰後臺灣重要的左派政治犯,一生被關押兩次,共 21 年,陳明忠同時也是 1980 年代之後臺灣統左派重要領袖之一。本文以傳記的方式概述陳明忠的一生,並在適當時候穿插許多細節,企圖全面呈現陳明忠一生的人格風範,同時還簡述他的社會主義思想。


呂正惠:以革命為志業──陳明忠的人格與風範



陳明忠在出獄頭幾年,不敢參與政治,頂多只是偷聽大陸廣播和 BBC 的中文廣播,以便了解大陸的情況。1965 年結婚後,生活穩定了,陳明忠慢慢地開始偷偷活動。他發現一家日文小書店,常常去買書,跟老闆聊天,慢慢給他灌輸社會主義和對祖國的認識。一、兩年後,老闆終於被陳明忠說服,冒險幫他買日文資料。陳明忠買這些資料花了很多錢,譬如《聯合報》,一個月 75 元,他透過書店老闆買《朝日新聞》,一個月就要 1,000 元。陳明忠所賺的薪水雖然已達數萬元,但大部分都花在買資料上,根本沒有想到要把自己的生活弄得更好。

1970 年左右,國際局勢有很大的變化,尼克森訪問大陸,有識之士都知道,大陸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總有一天會取得聯合國的中國代表權,中華民國〔政府〕會被趕出聯合國,喪失國際地位,因此很多人非常關心各方面的消息。在此之前,陳明忠和一些老政治犯已經建立了秘密交流的網絡(這一點,陳明忠在向我們口述時,並沒有講得很清楚,是我的推測),他們合買了影印機,偷印資料,通過秘密讀書會和私人交往散發出去,臺灣很多有頭有臉的人都讀過他們散發的資料。就在這個時候,陳明忠也開始和一些黨外重要人物,如黃順興、康寧祥、郭雨新等人交往。陳明忠極其謹慎,每次在飯店和黨外人士聚會,他都提前一個小時到達,延後一個小時離開,因此站在飯店門口監視的特務,從來就不知道陳明忠參加了黨外的活動。

陳明忠認識了另一個政治犯陳玉璽,陳玉璽和日本的國際特〔赦〕組織有來往。1974 年東大製藥廠「乖乖」部門派陳明忠到日本買機器,陳明忠藉此機會把陳玉璽交給他的臺灣政治犯名單轉交給日本的國際特赦組織,這樣,陳明忠就和他們建立了聯繫。1975 年陳映真出獄,陳明忠從日本回來後,陳玉璽就介紹陳明忠和陳映真認識,陳明忠由此認識了蘇慶黎等人,這些人後來成為左翼雜誌《夏潮》雜誌的核心。這樣,五〇年代的老左派就和七〇年代的年輕左派接上頭了。

陳明忠所以被捕,和他 1974 年的日本之行有密切關係。他見到著名經濟學家劉進慶,劉進慶告訴陳明忠,他如何策反陳逸松,讓陳逸松投奔大陸。他們兩人談得很高興,劉進慶突然脫口而出,「嘿!我們現在來策反黃順興吧。」陳明忠的父親曾在臺東縣當公務員,跟擔任過臺東縣長的黃順興熟識,所以陳明忠出獄後,早就認識黃順興了。他們無話不談,但陳明忠完全沒想到,黃順興另有打算。

黃順興沒跟陳明忠講,就讓女兒黃妮娜由日本進入大陸,帶了他寫給周恩來的一封信。黃妮娜到了大陸,受到了各方面的熱情接待。黃妮娜回臺灣後,也找過陳明忠,告訴他,自己和楊斯德(大陸前總政戰部聯絡部長)的談話。楊斯德問黃妮娜,在臺灣誰影響了她?黃妮娜說,陳明忠。楊斯德就說,你回臺灣以後,把大陸的情況告訴陳明忠。陳明忠一聽,就知道糟了。黃妮娜從日本到大陸去,國民黨透過他們的管道知道了消息,所以黃妮娜回臺灣後,不久就被捕。黃妮娜是個年輕小姐,禁不住苦刑,什麼都講出來。除了和楊斯德的對話外,她還告訴審訊的人,陳明忠早就跟黨外人士有所來往,所以陳明忠就被捕了。


在和黃妮娜談話後,陳明忠立即把他們合買的影印機拆散,丟到淡水河去,又把他買的許多非法書籍藏到他所提拔的女工家裡,又把自己新的電話簿撕碎(上面有陳映真電話,舊本沒有),在馬桶裡沖掉,做好了被捕的準備。他也買好機票,準備隨時逃到日本。但黃妮娜被捕當天,黃家並沒有立即通知陳明忠,第二天才告訴他。陳明忠估計如果那時趕赴機場,一定會在機場被捕,那就更糟,證明自己畏罪潛逃,所以他就在家裡靜靜地等。

那時候陳映真、蘇慶黎等人想辦一份左翼刊物《夏潮》,人和文章都聚起來了,但缺錢,需要 60 萬。陳明忠先跟老難友蔡意誠(日據時代著名抗日知識分子蔡惠如的孫子)募了 10 萬元,在 1976 年 7 月 3 日晚上 11 點左右交給陳映真,4 日早晨 6 點鐘陳明忠就被捕了。

被捕當天,陳明忠被送到保安處一號問案時,房間很大,有五十多坪,還有廁所,接下來的審訊、刑求和睡覺都在這裡。主持的中將是警總副司令阮成章,他只講兩句話,第一句「上面有命令,不管用什麼手段,一定要口供」,第二句「就算人進了棺材,口供也要留下來!」當審訊人員把陳明忠的手錶、現金收好,要陳明忠在保管條上簽名,他看到上面的編號是「民國六十五年特字 001 號」,顯然是上面極其重視的大案,他難逃一死。警總審訊黃妮娜時,才知道陳明忠早就參加黨外活動,而他們竟然一點也不知情,這讓他們覺得此人不簡單,但似乎也沒必要弄出這麼大的陣仗。有一次陳明忠和我聊天時,又提到黃妮娜在大陸和楊斯德的對話,那一次,陳明忠敘述時是這樣說的:「楊斯德對黃妮娜說,你回去跟陳明忠講,好好幹!」我恍然大悟,我告訴陳明忠,當年國共內戰策反蔣經國最信任的部下賈亦斌的人就是楊斯德。現在蔣經國又聽到楊斯德要陳明忠好好幹,這還得了,哪能輕輕放過。經我這樣一說,陳明忠說,原來如此。〔後來,〕有一次我們到大陸訪問,楊斯德竟然親自為陳明忠推輪椅,似乎要表達歉意,這也許可以證明他對黃妮娜講的話是不太妥當。

陳明忠第二次被捕,經過三輪刑求,前後三個月,陳明忠什麼都沒承認,問案的人事後對陳明忠說,「我們刑求分四個階段,一般在第一階段,大部分的人都會承認罪狀,到了第二階段,剩下的那些不肯承認的人,連叫他承認說『偷古井』他也會承認。所以第三、第四階段的刑求,我們從來沒有機會用過,你是警總有史以來頭一個,通過四個階段刑求還不肯認罪的,你練過什麼武功?」這使陳明忠成為戒嚴時期政治犯中的傳奇人物。整個刑求過程,請參看《無悔》 183-194 頁,這裡就不重複了。

其實,陳明忠還有一項本領,似乎很少人注意到。他說,面對疲勞轟炸式的審訊,「你的回答不能前後矛盾,只要被抓到,他們就死扣住不放,所以腦筋要非常清楚,我那時四十七歲,身體還可以,撐得住」(《無悔》,頁 184)。陳明忠讓人佩服的不只是不怕死的精神,還有他那種超人的耐力與前後一貫的記憶力。他跟我講過沒有寫進《無悔》的一件事:審訊的人問他,去日本幾次,他內心非常緊張,但立即硬著頭皮回答,兩次。審訊的人認為他講兩次是對的,就沒有繼續追查下去,讓他闖過關了。事實上,第一次是公司派他去,第二次是他偷偷去。如果警總繼續追查,就會發現第二次是他自己去,而不是公司派他去,如果再追問,這一次為什麼去日本,陳明忠很難不漏出破綻。他跟我說,整個審訊過程他最害怕的就是這一次,但審訊的人竟然輕輕放過,讓他很高興。他們的智力比陳明忠差太多了。

但百密也有一疏。陳明忠有一份顏明聖競選時的錄音帶,顏明聖是個大臺獨,競選時言論大膽,因為沒選上,立刻被捕。人家問,錄音帶哪裡來?陳明忠說,他回高雄看母親,在火車站前面廣場聽顏明聖演講,自己錄下來的。過不了幾天,人家從高雄找來許多相同的錄音帶,而且演講場所是在廟前,而不是火車站,證明陳明忠說謊,然後再逼問,錄音帶誰給你的?這一下陳明忠不得不說出另外一個老政治犯陳金火,說是陳金火給的。他們立即逮捕陳金火,陳金火是賣藥的,認識很多醫生。陳金火熬不住苦刑,一口氣講出了五、六十個人,都看過他所散發的資料。除了醫生之外,還有很多教授、名人,甚到連內政部長林金生都講出來了。警總一個一個查,果然都承認看過陳金火的資料,這一下事情鬧大了,讓國民黨不知如何處理。

面對這種狀況,國民黨內部產生爭議,是要擴大處理,還是要縮小範圍處理。陳明忠案已經拖了夠久,國際特赦組織和海外保釣人士的救援聲浪一波高過一波,就在警總已準備好陳明忠的死刑判決書時,聽說第二天《紐約時報》即將刊出全頁抗議廣告(實際刊出的美國時間是 1976 年 11 月 27 日,花有 16,000 元美金),所以連夜修改判決書,陳明忠改判 15 年徒刑,其他涉案者縮小範圍處理,實際上,除陳明忠外,只有 6 個人被判刑。判決當晚,行政院長蔣經國在電視上發表講話,這樣的例子從來沒有過。就這樣,拖了四個多月(從 7 月初到 11 月底)、轟動一時的「陳明忠叛亂案」終於虎頭蛇尾地結束了。陳明忠說,由於考慮不夠周道,他不得不供出陳金火,沒想到陳金火供出一大票人,把審判往後拖了很久,讓海外有更多的人參與救援,他才能從鬼門關前走了回來。他唯一的錯誤竟然救了他一條命,真是不可思議。


陳明忠第二次坐牢的詳情,這裡不再詳細敘述,但有一件事值得一提,因為這可以看出他的個性。他申請購買尉天驄所編輯的《鄉土文學論集》,繳了錢,買到書了,卻不讓他看,他非常生氣,開始絕食。監獄對付絕食就是五、六個人按著,往嘴裡灌〔食〕。陳明忠把幾雙筷子綁在手上,對他們說,誰來按我的手,我就戳誰的眼睛,誰被戳到了誰倒霉。最後誰都不敢上前。他連續 13 天不吃飯,最後終於拿到書了。當你激起陳明忠的反抗心時,他是絕對不顧一切的。以前在新店軍人監獄,他看到一個看守長虐待犯人,把犯人打得大叫。陳明忠非常生氣,就用腳拍打地板,其他牢裡的人就跟著鬧房,把看管監獄的嚇壞了。陳明忠的硬脾氣大半是為人打抱不平,他痛恨欺壓、歧視和不講理,為了這些他可以豁出去,不顧生死。平常時候他個性和平,尊重他人,對年輕人如對平輩,非常好相處。

為了一本書而絕食,監獄領教了陳明忠的個性,誰也不敢再惹他了。又因為監獄管理人認為陳明忠很有煽動力,所以有 6 年時間把他單獨關押一間。1985 年以後,他的身體越來越差,他太太保外救醫申請了近 30 次,都不准。監獄先把他送到臺北三軍總醫院做檢查,因為醫療費太貴,又把他轉送到花蓮的軍醫院,後來他才知道,他住的是精神科的病房。在花蓮兩年多,終於在1987 年 3 月 9 日准予保外就醫。那時候馬英九擔任蔣經國的秘書,很受信任,王曉波把陳明忠的資料拿給馬英九看,馬英九特別幫忙,所以保外就醫的申請終於批准了。陳明忠一直記得馬英九這個人情。

1987 年 7 月,蔣經國宣布解除戒嚴令,臺灣的政治氣氛寬鬆多了。陳明忠出獄以後,跟《夏潮》雜誌的同仁,跟老同學(老政治犯),還有一些朋友都見了面。他們先後組織了「夏潮聯誼會」(後來改名「夏潮聯合會」)和「臺灣地區政治受難人互助會」,再由這兩個組織發展出「中國統一聯盟」和「勞動黨」,還有其他團體。在這些事情上,陳明忠都發揮了重大的作用,他成為臺灣統左派的主要領導之一。他做事積極,老同學信任他,他能募到錢,大家相信他不會講出去。所有組織成立後,陳明忠從不當頭,表面上好像是因為他才保外救醫,不好出頭,其實他的個性就是愛做事,不出頭。第二次坐牢時,施明德也在坐牢,有次託人給他傳紙條,說我們坐牢的人,一定要弄出新聞,不然就會被忘掉。陳明忠說,「我沒有回信,因為他是搞政治的,我是搞革命的,我們兩人不是同一條路的。」(《無悔》,頁 217)

陳明忠默默做事、低調做人的風格,我加入「中國統一聯盟」以後才充分了解的。在此之前,因為學文學的關係,我早就知道陳映真;我也知道林書揚,了解他是左派政治犯中人品、學養都非常好的人。

我所以知道陳明忠,因為大家都在談論他參加過二二八事件,是二七部隊「突擊隊」(其實是「敢死隊」,解嚴初期還不敢用這個詞)隊長,在烏牛湳打了最後一仗。我加入「中國統一聯盟」、跟他長期相處以後,才對他的為人有了全面的認識。

在臺灣知識界,認識陳先生的人大概還不算少。一般都認為他是一個勇於行動、信仰堅定、人格卓絕的人,即使政治理念和他不同,也都尊敬他。但大概很少知道,他其實還是一個智力超群、永遠具有旺盛求知慾的人。前面已經談過,他從鄉下公學校考上高雄中學,十六歲從高雄中學提前畢業後即考上臺中農林專門學校農化系,以第一名畢業,他的學習成績一直很好。也提到他從藥廠的化驗員開始,升品質管制科長,再升到廠長,他的化學知識發揮了極大的功能。我現在還想簡單談一下,第二次出獄之後,他如何探索中國革命的道路。

還在監獄時,陳明忠從《中央日報》讀到傷痕文學,知道文化大革命的一些現象,他非常痛苦,他不了解他一生所奉獻的革命為什麼會搞成這個樣子。出獄後他拼命找〔書〕來讀,主要是日文,再加上少數中文,總共百來本。他做了許多讀書筆記,把這些筆記整理成一本書,《中國走向社會主義的道路》(人間出版社,2011)。他在〈自序〉裡,把他的探索所得,精簡為以下的要點。因為很少人了解陳明忠的理論觀點,所以我把這些摘述如下:

一、有別於馬克思在經典中所揭示的西歐資本主義一般發展規律,上個世紀誕生在蘇聯、中國以及其他「既存」社會主義國家的革命,不能叫做「社會主義革命」,而是以社會主義為目標的「社會革命」,這是落後國家為了實現進入社會主義社會所需要的物質基礎和文明條件,以建立工農政權或蘇維埃體制為基礎來展現「走向社會主義」的決心,這只是「社會主義革命的準備期」。

二、這些「以社會主義為目標的社會革命」都是在後進資本主義國家發生的,後進國只有以這種方式才能擺脫先進資本主義國家的政治、經濟壓迫與剝削。先進國勸告後進國說,只有學習他們,跟著他們亦步亦趨,才能進入資本主義社會,這完全是騙人的。後進國如果聽先進國的話,就會永遠成為先進國的附庸或奴隸。

三、後進國在「社會革命」成功後,首要任務就是要結合自己的實際國情,以符合自身發展的特殊規律集中全國力量發展生產力,實現所謂後進國家的「原始積累」。先進國是靠資產階級的力量、靠國家的暴力往外殖民、往外掠奪,發展生產力的;後進國必需要靠全國人民一心一德,一起吃苦耐勞,也就是必需自力更生,才能在短期間內大幅度提升生產力。

四、在後進國集中全國力量發展生產力時,必然面對先進資本主義國家的圍堵、分化和打擊,導致後進國家被迫實行「戰備體制」,隨時準備抵抗先進國的侵犯。生存下去就成為「既存」社會主義國家的首要任務。

五、由於建立「戰備體制」的迫切需要,「既存」社會主義國家被迫扭曲了社會生產基金的積累構造,直接將農業剩餘轉移來建設重工業和軍需工業部門,以至於忽略了整體社會生產力水平的提升,挫折了人民群眾生產的積極性。

六、「戰備體制」另一個重大影響,就在於過早的宣佈進入「社會主義時期」,從而忽略了列寧稱之為「特殊過渡階段」的國家資本主義時期。列寧認為,應該利用國家資本主義來作為小生產和社會主義之間的中間環節,在工農聯盟為基礎的無產階級專政下,強化、發展社會主義經濟成分,同時應慎重實施資本主義經濟成分、小商品生產經濟成分等非社會主義經濟成分的養成、利用、改造政策等。完成後,才是真正進入馬克思《哥達綱領批判》所說(進入社會主義的)「過渡期」,然後才是社會主義時期和共產主義社會。對此,列寧、劉少奇、鄧小平都有比較清醒的認識,而史達林、毛澤東卻直接宣佈進入「社會主義時期」。他們忘記了,這個時期,「既存」社會主義國家的生產力還遠遠不如資本主義國家。

七、史達林、毛澤東以社會主義的「理想」來規範「既存」社會主義國政治、經濟現實,將計劃經濟和國有企業作為實現「社會主義社會」的指標,導致蘇聯和中國在生產力發展上的停滯。蘇聯政權沒有及時意識到這一點,改革太晚,所以蘇聯政權崩潰了。毛澤東死後,鄧小平及時改弦更張,不但挽救了中國,還使中國繼續往前發展。

八、中國共產黨把改革開放時期稱為「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其實就等於列寧的「特殊過渡階段」,把改革開放稱之為「走資」,其實是固守毛澤東的觀點,完全無視於歷史的現實。所謂「特殊過渡階段」就是多種所有制並行發展的階段,不能不按照價值規律辦事,引進市場經濟以便迅速提高生產力。這一點,……已經由中國改革開放的實踐經驗〔所〕證明……。(《中國走向社會主義的道路》,頁 7-9)

以上這些看法,未必完全正確,但對於想要理解何謂「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人,仍然具有非常重要的參考價值。對這個問題有興趣的人,我鄭重推薦《中國走向社會主義的道路》這本書。我在幫這本書修訂文字時,曾經多次和陳明忠先生討論,他對於蘇聯歷史和中共黨史的熟悉程度,讓我很驚訝。1970 年代以後的年輕左派,只重視當代流行的西方理論(編按:應該是指新馬克思主義),他們認為林書揚、陳明忠、陳映真都是老左派,思想陳舊。如果有機會讀這本書,你一定會對陳明忠豐富的歷史知識和深厚的理論素養留下深刻的印象。


陳明忠體質異於常人。第一次坐牢時,因為過度勞動,營養不良,得了肺病,監獄不給治療,體重從原來的 65 公斤掉到 43 公斤,出獄以後並沒有什麼治療,竟然痊癒了。第二次被捕,受到嚴刑拷打,其中一項是用牙籤刺入指甲縫,他說,那真是痛入心肺。一般人受刑後,指頭會紅腫、發膿,要過很久才會好。陳明忠居然只會紅腫,卻不會發膿。不過,因為受刑過重,他的膝蓋嚴重受傷,1990 年代就難以行走,雖然換過人工關節,效果不彰,最後只能以輪椅代步。頸部的三條血管兩條阻塞,只有一條還能通,最後他下決心把煙戒掉了。

2016 年左右,他意識到他和太太都身體日衰,無法自己照顧,最終決定選擇到上海郊區的一家養老院養老。養老院環境清幽,保姆照顧周到,唯一的遺憾就是比較孤單,因為老朋友都在臺灣。2019 年 7 月,醫生發現他的肺部和胃部都有腫瘤,因為年紀已大,決定不開刀,採取安寧療法,最終因全身器官功能衰竭,於 2019 年 11 月 21 日早晨 4 時 17 分離開人世,享齡九十一。

對於自己的一生,他在口述自傳《無悔》是這樣總結的:

回顧我的一生,從大形勢來看,我對我這一輩子還是滿意的。──我開始反抗日本人的時候,中國還在艱苦的抗戰;我加入地下組織的時候,國共正在打內戰;我第二次出獄的時候,中國還處在改革開放的艱難時期;現在中國大陸不論在經濟實力上、還是在國際地位上,都節節上升,現在僅次於美國。而且美國的實力也愈來愈弱,而中國的實力還會繼續增強,中國人終於可以在世界上揚眉吐氣,我高中時所經歷的那種痛苦的民族屈辱可以大部分洗刷乾淨。

我有生之年能看到中國發展成這個樣子,我自己覺得是蠻滿意的。這就是說,我生錯了時代,但沒有做錯事,就這一點來說,我沒有遺憾。再說,我大概有生之年看不到兩岸統一了,更不可能看到終生嚮往的「自由人聯合體」的實現。這是小小的遺憾;不過沒有關係,大形勢是擋不住的,我已經知道,統一不成問題,而人類社會最終還是要朝著「自由人聯合體」的方向前進。(頁251)

我很幸運能夠和陳明忠先生交往 27 年,幾乎到了無話不談的地步。從他身上,我看到我們這種知識分子的弱點:軟弱、動搖、愛發牢騷、一碰到挫折就灰心喪志。五十歲以後,我努力向他看齊,雖然遠遠達不到他的地步,但卻感到自己越來越充實。我不會忘記他對我無形的教導,只要他的形象一直保留在我心中,未來的道路就會有所憑仗。

2019.12.16


【參考書目】
陳明忠。《中國走向社會主義的道路》。臺北市:人間出版社,2011。
陳明忠。《無悔──陳明忠回憶錄》。臺北市:人間出版社,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