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完工的通霄神社,在1947年重修後成為通霄忠烈祠,原始日據時代的樣貌僅僅維持了十年。後來藉九二一地震之名再次重修時,對於其修復的方式有二種意見:恢復到1937年通霄神社原始樣貌或是1947年湯長城改建之通霄忠烈祠樣貌。當地居民認為1947年後的通霄忠烈祠已陪伴人們50多年,大家習慣的就是後來改建的樣子,因此最終的決定也符合居民的期望,將其修復成1947年的樣貌。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九二一地震前,通霄忠烈祠早已殘破不堪,而非因九二一地震導致殘破,為何能以九二一之名得到重修經費?既然是「重修」,依其現況修復本應無異議,為何會有人希望「重建」成1937年原始神社的樣貌?或許,最終修復1947年的樣貌並非是為了符合居民的意見,而只是礙於「重修」與「重建」之間的語意差別?
通宵神社的背景
日據期間的通霄神社——鎮座於1937年(昭和12年)1月22日、23日,主祀天照大神及北白川宮能久親王。於此地建造通霄神社源起於1895年(明治28年)8月22日,北白川宮在進攻臺南的路上,曾留宿通霄仕紳湯鴻文家,苗栗通霄與北白川宮因此有了交集。一來為紀念親王曾留宿於此,二來為配合當時皇民化運動之「一街庄一社」計畫,總督府退休官員飛鳥井忍於1934年(昭和9年)6月得到當局許可,建造三項極具精神教化意義象徵的設施:「通霄神社」、「北白川宮能久親王御遺跡紀念碑」和「日俄戰役海軍望樓」。在《臺灣日日新聞報》連日的報導中,1937年(昭和12年)1月19日有一標題為「通霄神社鎮座祭,望樓紀念碑除幕,來廿二廿三兩日間行事」,其內容如下:
苗栗郡下通宵。為明治二十八年。八月二十二日。近衛師團長。北白川宮能久親王殿下。引率兵士要進攻臺南途次。殿下曾在當地湯鴻文之家御安營宿泊。事由飛鳥井忍氏熱心鼓舞。即於昭和九年六月。由當局申請許可。建造通霄神社。及北白川宮能久親王御遺跡紀念碑。日俄戰役海軍望樓。其工費約五萬圓。至本年一月告竣。茲定來二十二日。午後二時。在庄中就新建。御遺跡碑。日俄戰役海軍望樓。合同舉行盛大除幕式。二十二日之行事。即御靈代奉持。臺北發午前五時十七分。通宵著八時五十六分。新殿祭。鎮火祭。自午前十時。至午前十一時半。鎮座祭終了後翌日二十參日午前十時。至正午武者行列。並兒童角力。自午後二時。至午後五時。假裝行列。並提燈行列。
──《臺灣日日新聞報》,1937:A8
然而,在〈苗栗縣政府國際文化觀光局〉官方網頁上的記載內容似乎與此報導有微妙的出入,其登載內容節錄如下:
根據日本昭和年間出版的「新竹州誌」紀錄,通霄神社於1937年(昭和12年)鎮座,選址在虎頭山腰。能久親王1895年(明治28年)8月28日曾在通霄舍營,地方人士曾設置「通霄御遺跡地紀念碑」,促成後來通霄神社的建造。
──劉榮春編,2005;黃鼎松編,2007:257
飛鳥井忍vs.「地方人士」
將1937年《日日新聞報》所刊登的內容與2005年劉榮村等編著的〈苗栗縣文化資產資料手冊〉對照來看,所謂推動建設通霄神社的「地方人士」,嚴格地說並非當地人,更不是臺灣人;而是一名從臺灣總督府退休的地方理事官。即便當時飛鳥井忍的身分已非官方人員,但他退休後不僅取得食鹽專賣權,還於1935年的墩仔腳大地震之後,主持通宵街的都市計畫。由於敦仔腳大地震震毀了通宵街的政治與信仰中心──慈惠宮,飛鳥藉建設通霄神社的機會,試圖樹立通霄民眾新的「信仰」與「政治」中心(黃贏生,2006:52-53)。極具官方色彩的飛鳥井忍在通霄神社完工後,想當然耳擔任了神社第一任「社掌」(臺灣總督府檔案,1937)。當時的皇民化運動在宗教上是以「涵養普及敬神思想」及「訓練忠君愛國的精神」之神社參拜為主軸,「社掌」一職對於當地居民的精神教化具有極權威地位。
由以上資料看來,通霄神社的建造完全就是官方干預、推動的例子。飛鳥井忍的鮮明企圖心,除了贏得《日日新聞報》報導他「熱心鼓舞」推動建造通霄神社之外,同年5月20日由「社團法人臺灣教育會」所發行的《北白川宮能久親王御事跡》中,亦明確紀載飛鳥的貢獻,該文的中文翻譯如下:
通霄御舍營所位於新竹州苗栗郡通霄庄通霄。明治28年8月22日,充當御舍營所的建物,是當時紳士湯鴻文的新居,之後大致燒毀。昭和7年,御遺跡土地的所有者之一曹水忠,把自己所持有的土地捐出,其希望保存御遺跡為動機,之後由飛鳥井忍等人之力,在昭和9年之時,獲得土地所有人之同意,立即募得了捐款,把御遺跡整理一番,也開始著手紀念碑的建設,在昭和12年1月22日完工。同日,舉行通霄神社的鎮座儀式及揭幕式。碑的正面「北白川親王御遺跡」九字是由當時內海新竹州知事所題,下部的臺石,左邊的撰述是臺灣神社宮司山口透所刻。
──社團法人臺灣教育會,1937:105-106
60多年後的臺灣,在撰寫通霄神社的歷史時卻完全不見「飛鳥井忍」的名字,而以「地方人士」代之。但由於飛鳥在日據末期對通霄地方的「貢獻」良多,且也留下不少文字資料,目前健在的耆老都還記得他在通霄的事蹟。因此筆者推斷應該是主事者刻意省略「飛鳥井忍」大名,進而營造當時「地方人士」自發紀念北白川宮及建造通霄神社的假象。這份「地方人士促成通霄神社的建造」的說法在2007年被正式編入了《重修苗栗縣志》,而當年建設通霄神社的真正推手就此神隱起來。
通霄神社中式木門
湯長城的去殖民化
臺灣光復後,行政長官公署於1946年發布署民字第2272號令,就各縣市接管之神社中擇一改建為忠烈祠(何鳳嬌,2004)。1947年,時任通霄鎮鎮長湯長城乃將「通霄神社」改建為「通宵忠烈祠」,並且改祀開臺聖王鄭成功、中提督甘輝將軍、後提督萬禮將軍。湯長城選擇供奉鄭成功之原因於福龍宮記事紀載如下:
通霄鎮虎頭山忠烈祠原來建築於公元1935年的日據時代,名謂「通霄神社」,迄今已有五十有九年的歷史,公元1945年日本投降,1947年改建為「通霄忠烈祠」。當時的通霄鄉長湯長城先生及地方仕紳為緬懷民族英雄鄭成功於1661年驅逐荷蘭人,攻復臺灣奠定臺灣社會、文化、經濟建設的基礎,功績鉅偉足於立足天地而不滅,特於公元1947年12月21日雕塑開臺聖王鄭成功、中提督甘輝將軍、後提督萬里將軍等寶像奉祀在主位,祀址座山面海,神威遠播,鎮守國土保祐鄉民,是通霄鎮民憑弔、瀏覽休假的好去處……。
──恭迎本鎮虎頭山忠烈祠鄭成功寶像移駕福隆宮奉祀記事
中華民國82年9月16日
湯長城修建「通宵忠烈祠」時,將原本「神明造」(一種日本建築樣式)之拜殿屋頂改為「燕尾翹脊」,原本無壁體的拜殿,則用磚牆圍砌成符合中國廟宇祭祀的封閉空間(黃贏生,2006:35),外觀樣式像極了臺灣的寺廟。祠內供奉的是曾經驅逐外族的鄭成功,我們臆測湯的做法應該是在清除日據期間「寺廟整理」對本土宗教的打壓。換言之,湯鎮長進行的就是宗教上的「去殖民化」。
拜殿中式「燕尾翹脊」屋頂
湯長城於日據時期曾為臺灣文化協會新竹支部之幹部。雖然該協會「宣揚中華文化、反抗日本殖民統治」的宗旨與國民政府目標相符,但該協會卻又帶有左翼色彩,有違國民政府當時的強烈反共思想。可想而知,湯長城當時的角色頗為尷尬。光復初期國民政府為了反共之需,不僅不追究日本人剝削、迫害臺灣人民的罪刑,竟然繼續與日據期間親日之臺灣人合作,反將部分抗日人士羅織罪名加以迫害,與湯長城同具臺灣文化協會背景的李友邦就是一例。在這樣的時空背景下,湯長城日據時代雖勇於抗日,光復後為了保命卻還得自清不是「匪諜」。湯鎮長勇於去除日帝殖民對臺灣的負面影響,但他改建後的「通霄忠烈祠」卻在屋脊上多了國民黨黨徽。日後此設計被陳水木(中研院道卡斯族文史工作室執行人,通霄鎮文史工作者)嘲笑他抱國民黨大腿。那突兀的黨徽看起來的確可笑,但它或許更像是湯長城的「保命符」。
通霄神社參道與鳥居
國民黨徽位於屋頂中央
後來因苗栗縣指定由「苗栗神社」改建為「苗栗忠烈祠」,礙於一縣市一忠烈祠之規定,「通霄忠烈祠」未獲得政府補助而年久失修。福龍宮記事有以下記載:因時代不同政策的不實際,源由一個縣只能有一座忠烈祠的政令下,通霄忠烈祠未能由公家編列預算做維護的工作,導致年久失修破損不堪,三尊寶像任由風吹、日曬、雨淋,景象之淒涼慘不忍睹,實有愧早年賢者雕塑寶像奉祀之美德……。
──恭迎本鎮虎頭山忠烈祠鄭成功寶像移駕福隆宮奉祀記事
中華民國八十二年九月十六日
除了未獲政府補助外,國民政府並未像日據時期那般向居民強行徵收「稅外稅」,或要求機關團體服勞役以維持神社之經濟開銷(蔡錦堂1992:215-217),此外在通霄地方已有傳統主祀鄭成功的寺廟福龍宮,因此通霄忠烈祠亦無法得到寺廟信徒的捐獻。基於以上多種因素,通霄忠烈祠註定必然沒落。1993年福龍宮主委邱紹俊將通霄忠烈祠內的神像移祀福龍宮,此後通霄忠烈祠成了名不符實的「忠烈祠」。
神社與忠烈祠等量齊觀
1999年(民國88年)九二一大地震後,「通霄神社」獲得行政院九二一震災後重建推動委員會及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經費支持重修。以下為〈通霄神社重修誌〉內容:
本歷史建築原為日治時期興建之「神社」,……主要祭神為天照皇大神、北白川宮能久親王。1945年二次大戰結束,臺灣治權移至國民政府,神社主殿遭拆除僅存基座,拜殿於民國36年經改裝為「忠烈祠」並持續使用至民國80年左右,期內奉祀延平郡王鄭成功與先烈神位。雖部分建築遭拆毀或改裝,但原始神社之神域保存情形大致完整,包括參道、拜殿、社務所、鳥居至今尚存。忠烈祠遷出後,整體建築及相關設施因人為、天然災害的影響,加諸地方財源有限,致年久失修;民國88年九二一大地震重創本地,使原已傾頹之建築構架破壞益加嚴重。
鑒於歷史史蹟對地方文化發展之重要性,九二一地震後,通霄鎮公所提出申請,由苗栗縣政府於91年11月26日依法登錄公告「通霄神社」為歷史建築,並獲得行政院九二一震災後重建推動委員會及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經費支持重修……。
歷史建築的保存,除了實質建築體的修復維護外,更重要的是其歷史意義的留存與提供做未來省思與再生的基礎。「通霄神社」由作為日人治臺期間,貫徹「皇民化」政策使用所興建的建築物,轉變為國民政府時期的另一種提供國家意識服務的建築――「忠烈祠」使用,其中蘊涵著多元的文化意義,也代表著臺灣這塊土地的歷史過程,期待透過本次的修復利用,加強民眾對生活周遭地理、歷史、社會等多面向的認知瞭解,欣賞不同的文化之美,使我們有機會體驗歷史長河中凝聚下來的多元經驗;臺灣近代經歷過數次不同的治權轉換,儘管過去社會集體記憶分岔相異,但相信未來勢必在互相了解的路上共同前進。
—苗栗縣縣長傅學鵬、通霄鎮鎮長巫恒昭
中華民國94年1月
〈通霄神社重修誌〉
由上述內容我們才知道,通霄神社所以能以1947年改建後的忠烈祠樣貌留存於今,並非來自主事者的去殖民化思維,反而是為了強調國民政府以國家意識形態建立的「忠烈祠」,與日據期間貫徹「皇民化」政策的「神社」可以等量齊觀!如此思維不但貶低自己民族在去殖民化上的努力,更是臺灣「自我再皇民化」的最誇張證據。
這篇重修誌的記述不僅凸顯了後殖民遺毒持續盤據臺灣,更隱含「國民黨治臺和日本治臺本質上並無差異,它們不過是治權的轉換罷了」這種扭曲觀點!重修誌說「過去的社會集體記憶分岔相異」確是事實,但它帶給臺灣的,並不是讓民眾更積極探究歷史因果與大是大非,反而是和稀泥式的「在互相了解的路上共同前進」。至於主流社會所認定的「共同前進」之「路」,難道不就是臺獨或獨臺之路嗎?從前世到今生,通霄神社依然陰魂不散。